〖冽红角中心〗一个平淡的旅行归来的日子

警告:私设甚多。
他现在位于一个曾经除了人鬼和平以外什么都不缺的房子里。

冽红角回到现今在他名下的家。房间整洁干净一如他离开之时。他拭去窗户上最隐蔽的灰尘,将被风吹斜的绘有九色鹿的风铃摆正。一年的时间让他习惯了比他过去几百年高一倍的身高,变得更长的双手触碰物品时不同的感触以及成人养家糊口的紧迫感。多年经验使他擅长拾掇工作,那个人死后更是如此。常年在外旅行的他们并不擅长留下刻骨铭心的纪念物,屋中甚至缺乏长年居住者方会费心添置的生活必需品,最常用的杯碗瓢盆也缺乏长久使用的痕迹。最后的大圣果被放置在他曾精心编制的系着玉兰花的竹篮中,包在散发香气的风信子花纹的餐巾纸里,已经腐烂到果核,外皮是臃肿的棕色,如同耄耋之人脸上的斑斑皱纹,他结合了盐和道术都无法将它恢复如初。这个人追求的不是难以保存的美食,就是无法达成的理想。
事实上这已经够好了。当那个夜晚降临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们还有可以拿来纪念的东西。他那被筛选和庇护的世界已经早有预料且不可避免地被打碎,他刚刚欣喜于能帮他的觉君实现壮志,刚刚欣慰更心疼地看到他过往常常希望看到的觉君不同于往常的另外一面。他最后终于想到他自己,他说觉君约好了我们要互相记得,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到要去保留残留他们记忆碎片的物事,然后他便被觉君不知是残忍抑或温柔地吸收。当时的人觉非常君显得强大而孤独,决绝的眼神仿佛要粉碎他过往拥有的一切。闭眼的瞬间他还没想到会被救下,被丢在冰冷的鬼济河但显然安全无虞,他们还没有想到最后他们的房子还会幸存下来,没有想到留下来的人只能靠一个不完整的屋子里的零碎物品来怀念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故事。
他接到电话,是玉离经前辈打来的。他默不作声地接电话,这位与他一样失去至亲的人。他独旅归来,家中空无一人,亟需安慰,但他不愿从他人的口中听到他在内心重复多遍的对往事毫无新意的回顾,他敏感的内心也不想再通过玉离经先生那怜悯而关怀的只言片语而高估幸存下来的人对觉君的态度。而且有一种他一厢情愿相信的东西,他不认为他是在逃避。但玉前辈或许会这样认为,他可能会劝导他正视现实,而他不愿这样。
然而玉前辈没有,他跳过了他本来或许会说的和他的衣饰一般繁复的长篇大论。冽红角独自靠坐在墙角,倚着手机听他说。
"习烟儿",他说,话筒里传来风扇的呼哧声。他过去甚少与他交流,但他觉得如今他们在某一层面上有共同的无法排解的悲伤,而且记忆中的习烟儿那么矮小而惹人怜爱,他想忍住悲伤打趣他,但是他说,"我现在在我们曾经除了人鬼之界的安定以外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失去的别墅的餐桌边上坐着。现在这个孤独的庞然大物既没有佳肴美食,也没有人,不是因为夜深人都睡了,而是认识的人都离开了。"
玉离经目光游离,亚父啊,他想,为什么我总遇到无辜却受害的人,为什么悲惨的事总会波及到那些本与阴谋毫无关联的人,为什么世人总是如此凄惨,为什么我们努力那么多牺牲那么多到头来还是会让他人受罪。他转眼瞥见厨房,墙上留着义父一时兴起画在墙上的趣味涂鸦,他忍不住想描述线条的流畅和色彩的明丽,但他提醒自己免提任何引起痛苦的死亡与仇恨的话题。他手一指,"你曾经站在这个绘有金黄色的饺子和小鸭子的黄色板凳上淘米。"
于是冽红角听见手机对面的人为了指向某样仍在地上停留的东西而扬起袖子时发出的破风声。
他虚抓起手机,挂在他头上的暖红色鸭舌帽被他碰落,"我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线。"他毫无预兆地说。"我去了织梦师前辈曾经居住的梦仙谷,深入过无人问津的大宇神宫,探寻过巴家将先辈们的暗址,探寻过风雷六圣的弟子崎路人前辈的故居黑湖,找到过被秦假仙遗弃的近乎废铁的挪体超空仪,由此冒险去到过集境无常楼的故址,回来后拜访过秋名山居。"他忍不住报出一连串地名。"我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说得语焉不详,但玉离经知晓他的弦外之音。一种仿佛来自上个世纪的危险气息从话筒对面精准地传来,他还没有想过温和安静的习烟儿会有那般危险的念头。"你想改变过去。"他指出。"习烟儿,你去了那么多地方了啊。"他感慨着。你所想做的会对刚安定不久的人鬼平衡产生破坏,让这个世界再度变得岌岌可危。"我们都失去了很多。不要再失去更多了。"他出言安慰和警告。
他听见话筒对面伴随着因为失望而不自觉发出的叹气声的良久的无言以对的沉默。冽红角感到因为不合理而不为任何人所理解的孤独。他想起每个待在窄小的厨房中研究新的菜谱并等待觉君归来的单纯的日子,想起每次独自欣赏的朝霞与晚霞和任何一个值得纪念的亮丽风景,想起偶尔的他因为无法在厨艺以外的领域相助觉君而产生的自责。但那时每一分自责和孤独都有虽然暂时遥远但触手可及的温柔的归宿。"我没有要否定觉君所做的无可挽回之事的意思。"他解释。"但我认为若我在精灵天下的悲剧的开始之前知道得和现在一样多,那么多令人悲哀的事便不会发生"。至少能让我和你一起。"让我安静一下吧。"他在话筒那头温和地哀求,礼貌地等到话筒对面一个似乎表达了应允与同意的应答声,然后轻轻地按上关机键。
他还接到其他人的电话,打开电脑收到几封新的慰问邮件。走的人都走了,留下来的人尽管背上包袱但还是原来的亲切的人。可是他刚在电话中不理智地用他将会给世界带来不幸的唯一的希冀推开了一个本来愿意主动与他分享苦痛的人,而觉君曾经一向狡猾地避免此类事情的发生。玉离经前辈在邮件中问他是否要请搬家公司运送中他和觉君在别墅使用过的物品,他在回信中表达同意和感谢。事实上他感到空虚。他不是不重视那个人和他一起留下的东西,只是比起虚无缥缈的心理安慰,他更想触碰真实存在的人觉非常君。
人间界因为人觉非常君遭逢的苦难就连那时候的习烟儿也见过,回忆起来记忆犹新。那时倾盆的大雨降下来,好像海水被不可估量的伟力搬运到天上再从天上掉下来似的,那雨里蕴藏人世间所有的浑浊和污秽,落在填满人间界的千奇百怪的房屋的屋檐上和缀着草莓的抹茶味小蛋糕上,蛮横无理地掠夺一切热气,屋中的人们在清醒的时候全身感受到连暖气也无法驱逐的刺痛的寒意。往日里清澈透明的溪流变作贫瘠的高原上黄土的颜色。路边那每三米就有一棵的庸常的树木凭空腐烂,仿佛在一千个甲子前便存在的每每成群结队的黑压压的飞虫们贪婪地抢夺枯树的最后一份令它们迷醉的树的尸骸。那些好似自世界伊始便接在一起从未分开的地面撕裂开来,人们不得不与他们的亲人,朋友和患难的同伴分离,因为那该死的突如其来的裂缝。屋中盛了糖盐酱醋的玻璃小瓶子摔碎在地上,所有贵重的脆弱的东西都像在垃圾屋中的废弃品一般瘫倒在地面上。尚在摇篮中的婴儿们挣扎的时候,他们的脆弱的耳朵蹭到原本为给他们休憩而拢住他们的柔软的婴儿床上,于是刺出比地上新鲜的草莓还要艳丽的红色的血,为了被自顾不暇的大人们寻到,他们纷纷自主地发出伤痛欲绝的哭声,那悲惨的哭声连成一片,在曾经至少是表面宁静的大地上回响。
他说,觉君,你看到了吗,那就是你要对抗的东西。可是我要你好好的,我希望你吃我新开发的菜肴,等这段时期过去,我们还要弥补我们落下的行程。其实现在他已忘记当时他是秉持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相信觉君一定会回来,又是出于什么样的自信,以为他和他的生活终会回归往日。后来红角方在他人的指点下知晓觉君也是这些悲剧的幕后推手,他们给予他不同的视角,他看到死去的本应投入冥河的人们,他们刚刚死亡,灵魂刚从身体中不情不愿地抽出,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便笼罩他们,逐步蚕食吸收他们的灵魂。怎么有那么多被残忍伤害的灵魂啊,这是要吸收了多少才足够啊。
他承认觉君那些板上钉钉的斑斑劣迹,但固执地相信他的觉君。他想起觉君每个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那些觉君亲手为他织就的繁复花纹的衣衫,想起每逢出门前觉君问他要带什么样的小背包,又要带什么读本和帽子。而正是那些跨越几百年的平凡岁月的点滴让他义无反顾地相信觉君再不为他人所理解的温柔,相信比起那些血和火,死亡与仇恨,觉君更倾向那些平淡的故事。
他想,他要告诉觉君,他想说如果世上没有人在见过觉君截然不同的面貌后还能接受他,那他就是第一个。如果没有人能心甘情愿地被觉君利用,那他就成为第一个。如果世上没有人可以真正了解他,那他甘愿成为第一个。如果说世间规定必然在那个晚上死去,那他就成为忤逆天命的第二个。正是秉持那样的信念他踏上崭新的旅行。他沿途经过千千万万里路,拜访的亡者曾经是武林的焦点,而今却是荒坟掩迹,枯骨无人识,仅从真假难辨的史书上寻得他们在世的痕迹。然而在去过曾经寄予厚望的古人安身之地后,他只有失望而归。归家的时候街道上是一片喧嚣的冷清,家中空无一人,冰箱还在运行,电费和物业费还要补交,对古代美食研究有兴趣的学者恳求觉君给予他们建议和指导的信件还留在文件袋中,他还需要找一份能够糊口的工作。他认识的除了云游天下时结识的并未深交的分布在世界各地的人们,便是如今因为那件事而不免对他心存芥蒂的友好的人们。他感到无法排解的孤独,一层脆弱但坚定的防备墙在他身上逐渐成形。
他想起那个并不算愉快的复生归来的日子。那是个漆黑得只剩下拥挤的星星的夜晚,谁也没看见他从空荡荡的再生池中湿漉漉地爬出来,谁也没看到那条突然出现的竹筏划出枯寂的鬼济河,来到那个除了人鬼和平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世界。在不带任何侥幸地确认他唯一想确认的早有预感的消息之后,他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要去哪里。他踏上人间界维护人鬼平衡的同道为了联系方便而共同居住的别墅,灯没开,但房中显然有人的生气,他看向门铃,想起过去他被觉君抱起来,他曾经心无旁骛地双手按上那个小小的门铃,现在他无需他人帮助,伸手便可按到那个红色的门铃。里面有个声音问他是谁,他沉默一会,对着那扇白色的门,说他名叫习烟儿。在一串突兀的脚步声后门被打开,他看见对面人惊讶的眼神,他知道那是因为他突然比过去长了一倍的身高,与以往不同的声色,和酷似觉君的面容。其实为他开门的人也变了,他们留下来的人都变了。他记得他那时说的第一句话。
"现在厨房还有我们的位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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